這天收到一張請柬:「珍珠花藝教室,重新開張」。是白珍珠,久無音訊、常常懷念的老友。
迫不及待,依址前往。在板橋一條長巷深處找到珍珠花藝教室,不大的空間,馨香浮漾;一位長髮女子正專心插花。聽到腳步聲,她迎到門前,真的是她!四目相接,她的盈盈笑臉立刻淚水漣漣。
「珍珠,到底發生了甚麼事?我回台北二、三年了,一直找不到妳。」
珍珠拉我坐定,稍微整理情緒,開始訴說它她的不堪遭遇:「就在你去歐洲後,我的婚姻裡出現了第三者,一氣之下辦了離婚,打算獨力帶二個女兒過日子。」她說為斬斷過去的一切,也為增加收入養女兒,忍痛關了與前夫合開的花藝教室及花店,轉換跑道經營理容院。理容院人來人往、熱鬧也複雜。有人吸「印尼煙」,是好奇也為報復,心情不好時就跟著「哈」幾支,日久成癮,逼得她不僅吸大麻還兼販售;第一次被抓就判了十年徒刑。
發監服刑前,婆婆帶走二個孩子:「過段日子,我會告訴她們『媽媽死了』;你就別寫信、打電話來,讓孩子平安長大。」珍珠無言以對,甚至不敢流淚,木然看著婆婆牽著女兒離去。
初入女監,想孩子想得厲害,尤甚想到今後可能再也看不到二個女兒,更是心如刀割;但是她遵守對婆婆的承諾,不寫信;慢慢將思念轉化為祝福。
女監裡有許多手工藝課程,她選擇最熟悉的花藝;授課老師很欣賞她的手藝,她從學生變成助手,這也使她更加自愛自律。那時毒癮尚未根除,每當「癮頭」發作,她不是專心花藝、便是拚命運動;這分堅持,幫助她擺脫毒癮的糾纏。
入獄頭三年,除了妹妹,沒人來看她;寂寞、自責、思念孩子、加上對前夫背叛的忿恨,她的內心充滿委屈不平;即使在最愛的花藝課,面對紅花綠葉,也無法平心靜氣。直到一天花藝老師對她說:「要改變別人的想法很難;但是可以先改變自己,譬如說你的前夫雖對你不忠,但他從未向你要求拿回孩子的監護權;婆婆雖態度冷酷、言語無情,但她幫你照顧孩子;其實你比一般受刑人幸運多多,你應該知足、感恩。」老師的話讓她沉思默想好幾夜,終於頓悟:如果沒遭遇到這些劫數,怎知珍惜曾擁有的幸福?如果沒有入獄服刑,徹頭徹尾洗心革面,也許會一輩子耽溺煙毒,拖垮自己,害慘家人。心念轉彎處,她放下怨懟與執著,找回清淨心,感謝自己仍擁有愛,看得見與看不見的。
度過近六年牢獄生活,珍珠因表現規矩獲假釋。剛回家時,母親對她不理不睬,求職處處碰壁;幸好妹妹不時鼓勵。手頭積蓄有限,不堪長期空耗,她決定重回本行,從教授手工花藝製作開始,兼賣花材、代客插花....;在妹妹及一些故舊親友廣為宣傳下,有學生、有訂單,足以維持自立。她希望有一天能到女監去教花藝,鼓勵在監受刑人向前看,不要放棄希望。她說更生人真的需要家人朋友的關心與社會支持,否則很容易自暴自棄,走回頭路。
珍珠最放不下的仍是孩子。她說出獄後天天都想去看孩子,但是一想到婆婆的話,就連電話也不敢打:「如果孩子真的以為我已死了,我的出現豈不對她們造成傷害?」
我說「事緩則圓」。勸她別貿然去看孩子,但可以挑孩子上學時間打電話給婆婆,感謝她多年來幫忙照顧孩子。
「很難噯!如果立刻被拒絕,我可能會抓狂失控....。」
「總要有個開頭,你就試試看!」
在我不斷鼓勵、催促下,她鼓足勇氣打電話給婆婆。婆婆的反應居然是聲音顫抖,激動不已;她反而得安慰婆婆不要為她擔心。
跨出第一步後,珍珠每天撥電話問候婆婆、關心孩子;她知道婆婆每月初二、十六祭拜神明,清早就託助理送鮮花、水果、點心去婆婆家。
終於有一天,她正在教學生插花,瞥見窗外人影晃動:一位老婦同二名少女正隔窗凝望,婆婆帶孩子來看她了!
她飛奔開門,婆婆神情安泰地接受她的問候,將兩個女孩推到她面前:「這是你們的媽媽,她周遊列國才回來;你們看:這些盆花、手工花,都是她的作品;手藝一流喔!」
收音機正播送出清越歌聲「....關懷做舟楫,有愛不孤單....」。望著緊緊相擁的母女,我知道珍珠再也不會孤單了。
後記:
這是八月參加聯合報「懷恩文學獎」作品。不過它並不完美,有人說文中全是好人,減少閱讀的趣味性。她也許是對的,但我一向希望用文字美化社會;也許出發點不同,想法也不一樣。(劉韻詩)
(圖文/網路 夢筠蒐輯整理增益分享)